“喜欢吗?这些可都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哦,你全都可以随便看。”
看着格兰德一头扎进书里的样子,阿黛林哈小姐不禁微微一笑,用俏皮又带一点得意的语调问着他。自从格兰德显示出对文学的兴趣,没有一次她不是尽全力支持的,这次更是帮他买来了好几本他喜欢看的异邦人小说。就算格兰德再怎么铁石心肠,但这些可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呀,肯定得有点表示吧?
“啊……真的非常感谢。”
格兰德用着和以往没什么变化的平静语调木讷的做出了回答。显然他的注意力还是在书上,只是简单回了一下头,之后就又去紧张的翻着书了。阿黛林哈小姐只好自我安慰道,也许是太忙了吧。
确实是这样的,现在的格兰德迫切的想要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一个与之相比任何其他事都可以简单应付一下的问题——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无法接收到别人的任何感情?
已经是六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但阿黛林哈小姐始终不想接受那个可能会变成事实的猜想——也许格兰德根本只是一个残次品。在那个噩梦一样的晚上,她的哥哥阿达尔贝托面色凝重的对她说,格兰德根本感受不到任何感情,“你要给他吃东西,他能朝你手里吐唾沫!这种一点感情都感觉不到的家伙,哪里还算是人?”她哭着对他说,别再说下去了。
从那个晚上之后,那个猜想就一直像浓雾一样萦绕在她的想法当中,挥之不去。为什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她一直相信,用真心和爱去对待别人,就可以得到回报。可是为什么?明明自己一直把他视若己出,其他仆人吃的都是粗茶淡饭,而格兰德吃的饭菜都是自己亲手给他做的,难道有谁能说,自己没有对他付出真心吗?
当大学毕业刚刚回到故乡的阿黛林哈小姐第一次听说哥哥的育种研究的时候,她和教区神父以及男爵等身边的很多人持相同的看法,认为哥哥以奴隶为对象进行他的交配实验,完全是走火入魔了。不过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她渐渐也觉得,对人进行育种其实也没什么的——毕竟育种实验的实验体们和其他奴隶不同,有着特别的食物和特殊的劳动待遇。而后来,当她见到最完美的实验体——若安·格兰德之后,更是不可抑制的迷上了这个小家伙。
作为最为完美的实验体,若安·格兰德继承了父母的所有优点:长着一双活泼的大眼睛和一口笑起来能使圆脸格外生辉的白牙齿,肤色黑得像蓝天一样透亮。他体格健壮,顽皮好动,而且他还有着绝顶的聪明天赋,在其他孩子只能咿呀的出声的时候,他已经能说出完整的词语了。阿黛林哈小姐更是觉得,格兰德给她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决定教这个孩子读书写字,这样长大之后他可以做车夫或管家,而不是让他去干体力活,以免像其他奴隶那样累坏身体。正因如此,当格兰德的生母拜托她照顾格兰德的时候,两人的想法意外的一拍即合。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六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格兰德从书房回来,却发现阿黛林哈小姐不在卧室里面。这是相当反常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女主人没有准时就寝,于是他连忙赶到了主人的房间。阿黛林哈小姐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让他松了一口气。在确认女主人没事之后,他本来想直接回去的——可是他却听到两人谈论的是自己的事情。直觉告诉他,两人谈论的事情对自己有利的概率很低。果然,把耳朵贴在门上的他听到的是主人对阿黛林哈小姐说,自己根本是铁石心肠,没有任何感情。
在那一瞬间,被女主人的温情和爱所掩盖了十几年的不安感再一次抓住了他,他只能感觉喘不上气。主人已经开始怀疑我,已经不再信任我了。不行,一定要有所表示,哪怕是用装的,也要装出自己确实真的非常感谢女主人的爱,不然就会被抛弃掉,被处理掉的……天啊,我明明是最完美的实验体,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他根本想不到自己那天晚上是怎么在无数混乱又尖锐的想法的撕扯下回到卧室,又怎么强忍着让自己平静下来的。
第二天早上,女主人和往常一样俏皮的对他道着早安,但他可以明显看出她表情里的疲态。他也知道,她已经是在很努力的不让心中的动摇和怀疑浮现出来,努力表达出关爱着他的样子了,可是自己怎么就像一段木头一样呢?他也想努力的表达出回应,可是装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在阻拦着他,是那无处不在的不自在的感觉。
格兰德心里想着,只要女主人确信她的付出无法得到回报,那么马上就会把他抛弃掉。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格兰德不禁也问自己,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导致主人会怀疑自己没有感情呢?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老爷让他戴上黑纱,到蔗糖厂去参加他亲生母亲的葬礼。老实说,他根本就没有和他的亲生母亲见过几面,甚至不记得他的亲生母亲叫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同样是主人的育种实验的产物,是选育出的最为动作灵活、体态丰盈的黑人姑娘。站在仪式的队伍最前方的时候,他想到,自己应该表达出悲伤的感情才对,可是有什么在阻止着他动用自己的演技:是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无论是站在草棚下,还是走在送葬的行列中,他周围都有黑人男女毫不掩饰对他的嫉妒或轻蔑,他的心理不禁想到,如果他的这位在蔗糖厂里做着苦工的亲生母亲依然活着,会嫉妒得到了优待的自己吗?他无法分析出她对自己会是什么感情,虽然阿黛林哈小姐经常会转交给自己据说是母亲买给自己的零食,但连见都没见过面,他实在是没法产生什么进一步的想法——毕竟在阿黛林哈小姐正式告诉自己母亲死了之后,他依然还有零食能吃。
也许是阿黛林哈小姐买给自己的。
一定是这么回事了。主人不再信任自己,应该就是因为那天自己没有表现出悲伤的感情。格兰德这样想到。既然阿黛林哈小姐现在还愿意表达出关爱他的样子,那么暂时就不会有危险。真难办啊……唉,下次注意吧。
可是他已经不想继续演下去了,他看不到这样由演技维系的生活的尽头在哪里。他的理智也在告诉他:伯爵已经不信任你了,阿黛林哈小姐失去对你的耐心和信任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要怎么做?他不想想起那个最后的答案,甚至他已经在求自己了,不要那样想,你还是有机会留在这里的。可是他的理智在推动着他,回想起那个小时候自己就调查明白了的最后的终点。
在格兰德还很小的时候,他做过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他在主人的房间里找到了主人的实验记录,而那上面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的实验体,和他同代的实验体本来应该还有二十九个,但奇怪的是,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又看了一下其他实验体的最终去向,那上面写着他们都已经被“处理掉”了。他焦急的想继续翻下去,想要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到底有什么样的结局,可是还没等他找到,主人和阿黛林哈小姐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被从梦中惊醒之前,他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完了。我也会被处理掉了。我的生命到此为止了——
看到流了一身冷汗的格兰德,阿黛林哈小姐以和往常一样的温柔表情问他是不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他没敢向阿黛林哈小姐提起一句梦的内容。太危险了。
正是在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在之后的十几年中一直像幽灵一样如影随形的伴随着他的感觉:不安。只要自己不再是完美的实验体,只要自己某一天让主人和女主人失望了,只要某一天主人和女主人放弃自己了——那个时候自己就会被处理掉。
在之后的十几年里,每次当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什么,以及思考自己的未来的时候,那种不安的感觉都会从他的心底,穿透阿黛林哈小姐给予他的虚假的温柔的幕帘,浮现到他的身体的每个部分当中。他已经有无数次感受到过不安为自己创造的未来图景:在那个画面中,自己的一切,其中包括完美实验体的身份,以及阿黛林哈小姐对自己的温情,以及现在的生活,都在逐渐从自己的身上融化、剥落。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强烈的不安就会强迫他从转瞬即逝、无法长久的温情当中脱离出来,用理性仔细审视自己现在的处境:阿黛林哈小姐对自己很好,但一旦她对自己丧失信心了,以现在的自己来说的话肯定活不下去。这就需要一种预案,或者说后手:一种让自己从这座庄园脱离出去之后也可以活下去的方法。
对格兰德来说,看书是一件能让他感受到放松,能让他感受到安心的事情。在他第一次听到阿黛林哈小姐为他讲述一段故事的那一刻,他就不可逆转的迷上了故事这种奇妙的事物——从故事当中,就像是能经历其他的人生一样。也只有从故事当中,他可以从现在的充满不安、演技、谎言的人生中脱离出来,哪怕仅仅只能在虚假的幻觉当中经历其他的人生,也足够了。
这其中有着恋爱的故事:本来可以是相隔万里的男女主人公,因为种种因缘和巧合,相遇到一起,在一片白纸的关系当中建立起信任和爱的故事——这是作为实验体的他无法拥有的。友情的故事:试着对另一个人完全敞开心扉,完全、无条件的信任另一个人,而不用担心被其背叛——这他也肯定无法拥有了。别说信任之后可能会被背叛了,就连前提条件,信任,他都不敢。自己的真实想法,自己的不安,以及自己对主人和女主人想的那些预案,能对其他人坦白吗?完全不能的。
以及,亲情的故事。这就更是可笑了,谁是自己的亲人呢?阿黛林哈小姐吗?她对自己的感情根本不是什么爱,只是生意而已,她对我付出的所有温情都在等着我回报呢。倒是有一位可能可以是我的亲人,我的亲生母亲——可是她已经死了。
不知不觉之中,他发现自己开始试着在文字当中寻找自己的影子,而由他人的文字构成的他自己的样子也开始越来越全面的在他的眼前浮现了。从那无数种他不曾拥有的可能性当中,从其他人写下的文字构成的镜子当中,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自己并不如别人所说,是一个铁石心肠,欠缺感情的人。只要给自己正常的生活、正常的与他人交往的机会,自己就可以正常的得到感受他人感情的能力。
可惜,从理性上,想过正常的生活,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他也在想,就算真的按自己想出来的预案,脱离了庄园之后,自己就能活得比现在更好吗?可能还不如现在,现在起码吃饱饭是可以保证的。真的去做了那件事的话,自己以后就是随时可能掉脑袋的生活了。这又是不知道多少次,他痛恨着自己的延宕,为什么不能下定决心?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他手里的故事无论看多少都不足以给他可以破除犹豫的推动力。
待补充
(这里要写的事件是格兰德下定决心杀女主人的原因,我暂时想不出来,先空着吧。但大概来说,应该是一件他认为本来是可以缓和的方法,在不离开伯爵家的前提下可以让他过上正常生活的方法,比如说遇到了另一个女孩,但伯爵不同意两人在一起,这是最好的走向,因为可以和实验体无法拥有爱情作为对应,但爱情我写不来。反正大概来说伯爵当带恶人就对了。)
在他的希望破灭的那一瞬间,他以为他会想起很多事情,会想起自己完全未曾听说过的亲生父亲,会想起自己从故事中看到的无数节关于背叛,关于从希望落入绝望的桥段,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个时候,他只是想到了一件事而已。“我本来应该是可以在这个家生活下去的……!可是为什么!明明终于可以正常的活下去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连他自己也惊讶于自己想的方向是如此的集中,以至于直接告诉了他怎么做:按你以前想的预案,从这个地方逃走,离开这个他妈的让你活不下去的地方!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才终于想明白了:他想要的,是从无休止的演戏,以及对演不下去了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以及,把阿黛林哈小姐从无休止的自我感动和无意义的付出当中解脱出来。
准备大概花了他一天时间,在那一天当中,阿黛林哈小姐和往常一样有好几次来探望他,继续对他表达着温情脉脉的样子。她完全没有怀疑格兰德突然开始写的书信上的内容是什么,因为她也根本不知道,这次的事情对格兰德来说是多么的绝望。对格兰德不知道在和谁联系的书信,她想的方向也是觉得格兰德大概是想在不久之后她的生日给她一个惊喜。
每次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心底犹豫的感情都会短暂的泛起,不过这次,那些感情成为了他的动力,因为他想的是,这样演下去很累吧,阿黛林哈小姐。我要把你从无休止的自我感动和无意义的付出当中解脱出来。
当载有阿黛林哈小姐的马车终于开到恩卡纳雄修道院附近的树林旁边的时候,格兰德知道自己曾经重复犹豫了无数次的时刻又一次来了。从不安第一次浸透进他的灵魂之中的那个年纪开始,他就已经把今天的事情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趁着自己驾着马车开到树林附近的时候,杀掉阿黛林哈小姐,抢走马车,而后用马车作为投名状去投奔附近的山贼。
只是他怀疑,今天的自己会不会和往常一样,觉得在这个家的生活依然可以忍下去,而后放弃自己的计划?此时此刻,自己给山贼写的在树林另一侧接应的信早已经寄了出去,已经没有不干的选项了的这件事,根本已经是所有记忆中最不重要的了。他在做的只是一件事——他开始祈求阿黛林哈小姐不要和自己说话,不要再用演技来收买自己,不要再让自己回心转意。
“怎么了,马车为什么停了……?”
阿黛林哈小姐掀开布帘,看到的却是拿着刀站在自己面前的格兰德。和上次一样,格兰德以为自己的脑子会一片空白,或者是只想一件事,可是现在格兰德自己也惊讶于自己想的方向是如此的混乱,无数杂乱无章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搅动着,停下,快停下,只想一件事就好,无论是杀了她还是放过她,只想一件事就好——!
“原来你……果然是这样的人啊。……”
这句话,对了,就是这句话!杂乱无章的想法最终定格在了阿黛林哈小姐的最后这一句话上,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都不想了,排除掉那些事情!阿黛林哈小姐,果然你一直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对我的一切温情只是演技和谎言而已,应该,早就应该动手,早就应该从中解脱了!
格兰德看着自己的刀刺进了阿黛林哈小姐的心脏。在一切的一切最终结束的这一刻终于来到的时候,他心里的最后一个明确的想法是,我们终于从虚假当中解脱出来了。